其實我跟文史工作者一點關係都沒有,事實上我跟某些文史工作者還有些不愉快(好有趣喔,都是跟鐵路有關的~)。只不過我對於歷史還頗有興趣,當年要考研究所時差一點就跑去念歷史所去了,所以對我來說,鑽研史籍一點問題都沒有。

這篇文章的主角還是台鐵的車站,是北迴線上的漢本站。不過跟上一回不一樣的是,這篇的疑問是來自車站本身。

現在你只要在google用「漢本」當關鍵字進行搜尋,除了可以看到《練習曲》以及海灘外,就是可以看到很多關於「漢本」這個名字的由來(當然都是東抄西剪的啦,網路的影響還真是無遠弗界呢)。雖然來源目前分為兩種說法,但兩者都說「漢本」是來自日文的半分的發音「ハンブン」。差異是在出現的時間點:比較通俗的講法是日本人重修蘇花古道,並改名臨海道時(吳永華先生在其大作《蘇花古道宜蘭段調查研究報告》中認為是重新闢建,但從明治40年與大正13年所出版的地圖進行比對後,我認為應該是以警備道為基礎再修築的道路),因為這個地方是路線中點,故名為半分,後修建北迴鐵路要設站時,以ハンブン的音譯為漢本。另一種說法則是修建北迴鐵路要設站時,一位日籍工程師以此地為北迴鐵路之中點,故以ハンブン的音譯為漢本。因此一個是日據時代即有的地名,一個則是臨時起意所取的地名。

在漢本車站外有一個「百里分」的勒石,是在民國95年由當時任漢本站站長的林朝信先生所立,在下方另有一石碑記述百里分的歷史,原文如下:

-百里分-思想起…懷古情 清朝總督羅大春,開闢蘇澳自花蓮港臨海道路,全長一百里,於此兩分前後約各五十里,故而取名為”百里分”。日據時代重新修築(光復後拓寬為蘇花公路),漢本恰位處中心點,也就是將臨海道路分為兩半,日語叫做半分,其發音ハンブン與漢本雷同。民國六十二年十二月廿五日起,北迴鐵路動工,乃以此”漢本”做為站名。為緬懷先人蓽路藍縷,追本溯源,特此勒石銘誌,讓後代子孫,過往旅客,發思古之幽情。

老實說我很讚佩林站長,像他這樣那麼有心追尋車站歷史的站務人員並不多見。事實上一開始我是信了這個故事(請參考「用TR Pass的花東蓋章之旅II-12月6日」一文),因為似乎很合情合理。不過有趣的是,在此之後大家都說漢本源自於ハンブン,但當我發現在此之前全無紀錄時,這就引起了我想要追一下的興趣。很遺憾的,一旦鑽進去之後,這個故事就開始出現了一些問題。

先講兩個可能比較無關緊要,只是想要正名一下的錯誤。首先,這個石碑說「百里分」是清朝「總督」羅大春所命的名,事實上羅大春入台前是福建陸路提督。沒錯啦,提督跟加尚書銜或太子太保銜的總督都是從一品,但武、文有別不說,官銜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另一個是羅大春所開的路並不是叫臨海道路,事實上連名字都沒有,是到日據時代才被稱做蘇花古道。

那接下來我們就看一下羅大春是不是確實將此地命名為百里分。歷史是從牡丹社事件開始,不過我們就同治13年(西元1874年),沈葆楨以欽差大臣身份署台後切入。沈葆楨為了增強台灣防務,因此分兵三路,從北中南開路前往後山(即花東地區)。名義上當然是開山撫蕃,但其目地當然是為了清廷的統治權能深入全台。當時沈葆楨命羅大春駐節蘇澳,一方面負責北台灣的防務,另一方面就是開鑿從蘇澳至歧萊(後稱花蓮)花蓮港(當時花蓮地區已有漢人聚居,但都只能靠海路前往蘇澳)的北路工程。

重點是羅大春有書傳世,其名為《臺灣海防並開山日記》,而這本書可說是當年開通蘇花古道的第一手資料,具有相當高的參考價值。漢本站的石碑說蘇澳至花蓮港全長百里,那書中是否有類似的記載?有的,因為開路的兵勇是招募而來,官府是要付工資的,所以當然要丈量長度以做為給付的依據。原文是這樣的:「自蘇澳至新城,計山路二萬七千丈;又新城之南至花蓮港北,平路九千丈。仿周制以六尺為一步、三百步——計一百八十丈為一里,蘇澳至東澳,二十里;東澳至大南澳,三十里;大南澳至大濁水溪,三十里;大濁溪至大清水溪,二十五里;大清水溪至新城,四十五里;新城至蓮花港北岸,五十里:通二百里。既以具由通報,並勒石蘇澳道左,紀其實、亦誌其始也。」

所以所開之北路全長是200里,當然這邊的里是華里,所以折合起來是100公里(實際長度約120公里),但當時可不是用公制啊。好吧,就算不管這個,中點的位置也不是在現在漢本這裡,而是大濁水溪至大清水溪之間。大濁水溪即今和平溪,大清水溪則為良里溪或和仁溪,位於漢本以南蠻遠的距離了。羅大春為此路共立四個碑,至今三個仍存,其中就有一個紀錄里程的里程碑(現存蘇澳)。此外,羅大春在書中曾多次提及,在開路過程中駐防在大濁水(今蘇花公路和平大橋的宜蘭側附近)的哨勇被社蕃狙擊的事件。而書中也紀錄了他在北路開通後,親率部隊從新開的道路移駐新城的過程。有那麼多的紀錄,就是沒有哪一個曾提到百里分。

事實上在光緒5年(西元1879年),也就是道路開通後5年,由台灣道(正式官銜為正三品的按察使銜分巡臺灣兵備道,為台灣建省前的地方首長)夏獻綸所編修的《台灣輿圖並說》中,在今漢本之地(或附近),的確標有一個地名,但不是百里分,而是石龜碉,現有清朝軍營遺址,位在今漢本站南方不遠,靠近和平溪沖積平原處。

這條日後被稱為蘇花古道的北路,在開通後就因為駐防不易,加上泰雅族的不斷地攻擊,處於時通時斷的情況。雖然到劉銘傳任巡撫時曾兩次重修此路,但到台灣被割讓給日本時,此路只能通到東澳,以南到新城這一段基本上是不通的。在當地的泰雅族部落沒有被清朝官府實際治理過的情況下,連石龜碉之名都沒有留下來,當然也不太可能會把「百里分」這個名字─如果真的曾被命名過的話─留下來。

但在漢本北方的確有一個海巡署的白來分安檢所,位置在漢本北方的谷風。事實上谷風原名即為白來分,我目前所發現最早的紀載是在民國44年(但從文中推斷應該在之前數年間已有白來分這個地名了),而當年公路局在此曾設一白來分車站。而蘇花公路在單線通車,並設有管制站期間,於此地也有一個谷風管制站,不過由於管制站是在民國64年才設置,已經是北迴線開工之後的事情了,而在這邊有個谷風隧道,所以應該是跟著北迴鐵路的名稱而變更的。

至於白來分這個地名的由來,在《台灣輿圖並說》中所標示者為石公碉,之後在日據時代則設有ベレフン駐在所(地位等同於現在的派出所),轄區是ルキヨフ駐在所(位置在海岸山之南,應該是在台9線140公里處,附近即為萼溫斷崖)至大濁水駐在所之間,也就是現在的鼓音、谷風、漢本。

ベレフン駐在所的首次出現是在大正13年(民國13年,西元1924年)所出版的五萬分之一地形圖與三十萬分之一台灣全圖,但兩者的名字不一樣,前者即為ベレフン(Berefon),後者為ペソフン或ペンフン。到昭和14年(民國28年,西元1939年)所出版的第五版三十萬分之一台灣全圖中,此地仍被標記為ペソフン或ペンフン。

1944年美軍為登陸台灣所繪製的五萬分之一地圖中,將之標示為Berefon,顯然是依照了ベレフン來翻譯。由於除三十萬分之一台灣全圖外,大正14年(民國14年,西元1925年)至昭和17年(民國31年,西元1942年)間的其它文件都稱此地為ベレフン(日據時代在此地設有樟腦的交付站,所以在樟腦局的檔案中可以找到「宜蘭出張所ベレフン收納所」的文件),故此地應該是ベレフン(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ルキヨフ,三十萬分之一台灣全圖中標為ルキヨー)。

至於ベレフン的由來,目前我所能到手的資料均未說明,因此只能說不明。有一說是早年居於此地的泰雅族部族稱此地為「blihun」或「balihun」,即門的意思,為泰雅族與外人易貨的地方,後來被日本人以日語拼ベレフン。這種說法我是懷疑的,因為目前我所找到的資料中均未指出當地曾有漢蕃交易中心,但目前也找不到別的反論,所以只能存而不論。

無論ベレフン的由來為何,光復後此地是依Berefon而名為白來分。所以百里分應該是轉音自白來分,簡單講就是張冠李戴,錯把谷風的原名套在漢本頭上。所以目前我可以斷定,漢本古名絕非百里分,當然也不可能有石碑上所說的「於此兩分前後」這種事情發生。

好吧,既然蘇花古道沒有百里分這個地名,那日本人是不是因為此地為花宜道路或臨海道的半途而名為半分?很遺憾的,不僅是各種檔案裡找不到任何跟「半分」或「ハンブン」的紀錄,連上述的所有地圖,漢本當地什麼標記都沒有。事實上不管是花宜道路或臨海道大體上都是依據蘇花古道而築,既然蘇花古道的中點不在漢本,花宜道路或臨海道也不會是。中點的位置應該是在大濁水社(今澳花村)到キネブー社(今花蓮縣秀林鄉和平村),甚至是到グークツ社(今花蓮縣秀林鄉和平村和中部落)之間。

所以我認為此地不太可能自日據時代就被稱為半分,如果真有半分之名,就不可能會只有白來分這個地名。至少ハンブン會跟ベレフン一起保留在當地的泰雅族,甚至附近太魯閣族群的語言裡-但這種情況並沒有發生。顯示即便在日據時代,也沒有把臨海道的半途當成一個重要的指標。因此說漢本在日據時代就被稱為ハンブン的講法,至少就目前的資料來看,是沒有那一回事的。

至於說漢本站是車站完工後才由日籍技師所取的名字一事,簡單一句話:「絕對不可能!」因為早在民國62年12月10日,也就是北迴線尚未正式動工前(正式動工日期為12月25日),由台灣省政府交通局提交給給省府委員會的施工進度報告中就有漢本站的設置。不但如此,北迴線的中間點還是落在和平站,並不是漢本站

事實上北迴線的計劃起自日據時代,在1930年代就有測量隊進行探勘。光復後在民國36年與52年也有兩次測量與探勘(當時一般稱為蘇花鐵路)。民國55年則對沿線做過一次人文與地質的調查,到民國59年才正式組成北迴鐵路測量隊進行路線測量,我相信包括橋樑、隧道、以及車站的規劃都在這一次的測量中完成,所以像觀音(此地的泰雅族地名為Go`on,北迴舊線中為觀音隧道)、鼓音(據說此地曾有一個ゴイン駐在所,但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北迴舊線中為鼓音隧道)、谷風(即白來分,北迴舊線中為谷風隧道)、及漢本(漢本站)都在此時定名。只是我沒有民國55年與59年兩次調查的報告,無法證實這一點。

目前所能知道漢本最早的文字記錄就是之前所提及,民國62年12月的施工進度報告。我不能排除「漢本」這個名字是有所本的,因為在1944年美軍的地圖中,在漢本這個地方雖然沒有地名,卻有人造建築物的標示,顯示當地應該是有人聚居的地方。如果有人聚居,就應該有個地名,只是目前無法查考。

雖然還不能說完全定案,但我認為漢本應該不是源自於ハンブン,理由如下:漢本當地在羅大春修建北路時,原為清兵所駐紮的堡壘(依地勢來說,應為大濁水之外壘),名為石龜碉,但當北路廢棄時,石龜碉之名亦隨之消失。此後漢本之地沒有任何記錄,一直到民國62年為了修建北迴鐵路,以漢本站之名而再度出現。至於ハンブン之名,可能只是一個有浪漫風情的小說家言,因為不論是羅大春開的北路,日本人修的臨海道,國民政府重修的蘇花公路與北迴鐵路,漢本都不在中點,真正的中點都落在今日花蓮縣秀林鄉和平村,這些都是在當時經過實際丈量之後的結果。而且我認為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從民國95年林朝信站長建立「百里分」這塊勒石之前,從來沒有人(包括吳永華先生),以及相關文件曾經提過ハンブン這個字。如果漢本的由來真的如此浪漫(雖然是錯的),不應該沒有人提及。因此,我認為「ハンブン是漢本原名」的出現時間,應該就是六年前。

至於石龜碉廢置之後,當地是否有過地名?我想應該是有的,如果依照北迴線的原始規劃,像觀音、鼓音、谷風都是由當地的原地名經過轉音而重新命名的,像觀音與鼓音可能是由泰雅族地名轉音而來;尤其是谷風,事實上原名ベレフン,光復後依美軍的翻譯而命名為白來分,不但公路局在民國40年代在當地有設置公車站,早年海防部隊所建立的白來分分駐所一直延續至今。但從北迴鐵路開始興建,白來分被重新命名為谷風,並成為正式地名。若未進行考證,則根本無法將谷風與白來分畫上等號。若有谷風的例子,則漢本是突然冒出來的也未嘗不可。

總而言之,漢本就是漢本,跟日本人可能沒有太大的關係。台灣這幾年搞懷舊風是不錯,可以增加不少觀光客,可是什麼都要跟日本人扯上關係就實在太無聊了一點。像清水斷崖明明是因為清水山,這是清朝時就有的地名,卻被很多人以訛傳訛地說是什麼紀念開闢臨海道時,在此地殉職的清水技師。另一方面,我也的確敬畏網路的威力,因為當你google出來全部網頁眾口如一時,那比三人成虎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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